《下沉年代》:一部美国当代口述史
2022-08-16 15:5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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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名便值得说道说道,TheUnwinding:AnInnerHistoryoftheNewAmerica直译就是《解体:新美国内史》,这个原名很确切。unwinding即“解开、松开”,用序幕中作者自己的话说:“你目睹在你出生前就存在的社会结构在一片广阔的景观中如盐柱般轰然倒塌……还有一些事物……华盛顿党团会议室的运作方式和手段,纽约交易市场的禁忌,各个领域的行事规矩和道德准则。当令旧体系能有效运转的规范开始解体,领导者放弃了职责,统治了近半个世纪的罗斯福共和国不复存在,这种空白被一种在美国人生活中被默许的力量所取代,那就是有组织的金钱势力。”这段点睛之笔也清楚交待了作者本人对“解体”原因的看法:领导者放弃职责,有组织的金钱势力取而代之。

  再说“新美国”。这自然是相对于旧美国,即“罗斯福共和国”(1930~1970年代初)而言。旧美国以罗斯福新政为契机,凝聚了工会与工人、农场主、新教白人与少数群体(黑人、犹太人等)的共识。稳定的选民基础使民主党长期控制国会,赢得九次总统大选中的七次。而被“身份政治”撕裂的选民、不稳定的两党制,则是“新美国”的显明特征。

  最后,“内史”。这倒也是科学史界术语,指侧重内部逻辑关系的梳理而非外部环境的那类研究。可想而知,美国之外发生的事只会当作故事背景偶尔提及,而绝不可能扮演重要角色。衰败是内生的,这是作者的基本立场。本书跨越了1978~2012的34年,其间中国从“文革”结束后的百废待兴一跃成为经济总量仅次于美国的强大国家;美国制造业的工作机会也大量转移到中国。这两件事书里都提到了。但全书提到中国的总次数仍屈指可数,与特朗普以来,尤其是新冠疫情以来“啥事都怪中国”的思路大不相同。

  这部中译本厚达510页、“基于数百小时的访谈写成”的非虚构作品,更准确的译名也许是《解体诸因》。可惜,这个书名已被11年前就译介过来的日本某重口味本格推理小说占用了,后者有“最像论文的推理小说”之名(与吾师江晓原“学术著作如侦探小说般好看”正相反);更直接的原因可能是中美摩擦加剧的当下,“下沉”的意象更贴近部分读者的心理期待。

  但这不是作者的本意。因为作者既不是从中美博弈或美国霸权的角度去考虑问题的,甚至也不是站在“美国人民”的立场去考虑问题的。字里行间,对底层美国工人的境遇表露出很大同情;对“次贷危机”中不幸坠落的中产阶级表露出更大的同情。然而,关注也同样给予了失败的生物能源创业者、现任美国总统拜登的前幕僚乃至PayPal创始人——后两者并非需要同情的失败者。

  对比《万历十五年》:神似的结构,迥异的基调

  《下沉年代》的作者帕克(G.Packer)的身份是《纽约客》专职作者,也就是写“深度报道”的记者。如将此书与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放在一起,会很有趣。两相对比之下,便不难领会其中奥妙:它们太神似了。

  两书在写作手法与结构上的神似之处在于:都是追踪若干“典型人物”的人生际遇,企图以小见大,反映特定时期的社会面貌(尤其是精神面貌、世态人心)并就该社会的前景说些什么。不过,《下沉年代》选取了9个而不止1个年份;所选取的典型人物下至锈带黑人女工,上至硅谷亿万富豪,“光谱”宽度亦非《万历十五年》的七位“各界顶层代表”可比;其中虽不包含总统,却大有总统或总统候选人以配角出场。但如换个角度,也大可以赞叹黄仁宇的勇气和创意:早在40年前就将这样的笔法融入学术专著。不过,大明王朝的结局无可改变,而《下沉年代》的美国前景却是未知的。

  那么作者为本书选取的基调是什么呢?我认为是审慎乐观。这大概与我粗略浏览所见简介、短评里留给人的印象颇不一致——目力所及,多是“悲剧”“衰败”“挽歌”之类字眼。但在书里其实还挺容易找到线索证明我的判断。比如“序幕”:

  解体并不新鲜……每一次衰退都会迎来革新,每一次内爆都会释放出能量,每一次解体都会带来新的凝聚。

  解体带来自由,相比过去,它带来更多自由,以赋予更多人……在解体过程中,赢家将赢得更多,像充满气的飞艇飘上云端,输家则经历了漫长的坠落才跌至谷底,有的甚至永远不会触地。

  又比如,第三部分对PayPal创始人、自由意志主义者彼得·蒂尔的反思与转变的描述,就无论如何也说不上悲观。这个自三岁开始忧虑死亡的“精英中的精英”(因而,大力资助“治愈衰老”研究),一方面已认识到将自己托举至云端的“信息革命”的虚幻性——计算机没能创造足够的就业机会来维系中产阶级的生活,没能在制造业和生产力上取得革命性的进步,也没能提高各阶层的生活水平——另一方面,又以十足的精英态度认为:

  在我们这个时代,自由意志主义者的重大任务,是找到一种方法,去摆脱一切形式的政治——从集权主义和原教旨主义的灾难,到不经思考的民主党人领导的所谓“社会民主主义”……我们正处在政治与技术之间的致命竞赛中……我们世界的命运可能取决于一个人的努力,只要他能建立或推广一种自由的机制,让资本主义在这个世界上安全地存在。

  文明解体诸因:部分借用汤因比的方法

  诚如作者所言,解体并不新鲜。但倘若不只是南北战争或大萧条级别的解体,而上升到“文明”级别,又当如何呢?

  这样的解体也并不新鲜。以希腊文明为例,它在公元前8~6世纪度过自己茁壮成长的少年时代、前5世纪的青壮年时代后,就一次又一次遇到濒临解体的危机,并不断“转危为机”。前4世纪的城邦危机被马其顿霸权和亚历山大东征所化解,但诚如汤因比在《希腊精神》中的深刻分析,这仍是某种“解体”:城邦将个体从家族中解放出来,城邦制在希腊化时代之初的衰落则更彻底地解放了希腊人。这样的解体,对于科学史而言,虽潜伏着危险,大体仍是正面的:前2世纪中叶这盛宴结束前希腊科学一直突飞猛进。

  但那又怎么样呢?前2世纪初的希腊文明,或者说希腊化文明,幅员辽阔,对地球和宇宙的认识已达到同时期其他民族难以正确理解的高水平。然而无论这对一千六百年后的欧洲人如何有用,希腊科学在当时所能惠及的人口比例甚至还远低于彼得·蒂尔眼中虚假的“信息革命”。如果用汤因比的话说,那就是:它对消化掉希腊文明的“内部无产者”没有帮助。同时,阿基米德的数学(含力学)与神奇机械未能守住叙拉古,也表明它无助于希腊文明抵御“外部无产者”的侵蚀。

  裸体体育竞技不容易向异族传播。那么希腊文明就只剩哲学、修辞术了——它们仍成功降伏了罗马大一统国家与基督教普世教会,甚至挽救并改造了古老的佛教,使之继续东传华夏。凭借这些科学以外的武器,希腊文明步履蹒跚地将自己相当部分的要素延续到了文艺复兴,并最终为我们所感知。

  如果我们假定,所谓的现代“西方文明”的中心在美国(持“罗马正统在中华”论者当然不会同意),那么,到本书所描绘的时间线终点——2010年代初,姑且假定以美国为代表的这一文明,似乎也正处于“文明解体”的危机之中。“占领华尔街”运动,企图超越腐败的两党政治的政治素人特朗普的推特治国,本身都未能坚持下去,也都未能根本改变底层人民难以翻身的处境。2019年(虽已超出本书范围)以来爆发的新冠疫情对穷人而言更是雪上加霜。与此同时非法移民仍在不断涌入——美国还没沉沦到对墨西哥这样真正的“第三世界”国家民众不再有吸引力的地步。“黑命贵”运动的无限蔓延,凸显出该文明甚至对自己两百年前引入的内部无产者都束手无策。

  当然,“解体”不会没有成果。同样是在本书描述的时间段,产生了微软、苹果、马斯克和彼得·蒂尔。然而PayPal并不能带来多少就业岗位。微软的研发、苹果的生产线、马斯克的大厂,多半在中国。美国在纯粹科学方面,仍不如老欧洲有号召力,对一般民众而言日趋破灭的“美国梦”也仍未见修复,使制造业与工作岗位回流的努力收效甚微。

  正像两千多年前发生的那样:倘若文明的成果不足以消化或抵御文明的成本——内部和外部无产者——文明将无可避免地走向解体,只将余烬传给遥远的未来;文明本身,据汤因比的看法,则下降为手段:通往普世教会的阶梯。特朗普的表演仿佛在印证这种看法。

  对抗解体的可能方案:加大赌注

  如果说,本书所说的每隔一两代人就要发生的“解体”尚属“创造性的破坏”,有其积极一面,那么作为整体的文明之解体,至少就世俗意义而言就很难为之辩护了——除非是站在宗教的立场上。书中的美国这种赢家与输家差距越拉越大的文明,有没有机会自救呢?也许有的,而且有人正在做,比如马斯克。这办法就是增加赌注。

  马斯克长年鼓吹的火星殖民计划,固然争议很大,我冒昧揣测一下,为什么需要马斯克这样的梦想?因为这可以理解为一个新版本的美国梦——当“阶层上升”这类“中奖”机会减少时(衰颓的公立教育一直在提示人们这一点),要让它继续成为社会粘合剂,唯一的办法是大幅增加赌注。

  比如说,成为美国人意味着有更大机会(从十亿分之一增加到万分之一?)成为火星人类的始祖。又比如说做一个美国人,哪怕只到中产阶级,也有更大机会在死亡来袭时“冷冻”自己,以期未来“解冻”技术成熟后复活。又比如说,作为一个美国而非别国的富豪,有更多的自由展示什么叫“有钱就是可以为所欲为的”。

  所以马斯克必须不断炸、不断发射星舰。这办法能否成功呢?自然,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实际的技术进展,画饼充饥终究难以持久。另一方面,本书极少谈及的外因,也越来越不可忽视。中国的火星探测器一次性完成了环绕-着陆,大有走到马斯克与NASA前面去的苗头。而整体上,因中国已将近代西方的重要文明成果吸收殆尽,并不断深化对古典的认知,本身也已具备问鼎资格,有了争取人类文明代表权的潜力。留给美国的时间不多了。

  因而我们可以预期,21世纪将是一个渐趋精彩的世纪。未来的历史学家在回顾该世纪中叶时,应不至于像看待20世纪冷战晚期太空竞赛终止以来那样感觉沉闷。历史没有终结,它又被重启了。(摘自《中华读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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